故鄉的年味
冬雨從開著的窗口斜飛進來,打在臉上涼沁沁的,像一枚枚銀針鉆進肌膚。我立在窗前已有一些時間,身體跟這座城市一樣潮濕。臘月將盡的日子,老家石頭房子上的雪應該積得很厚了。暮年的母親是不是還能拿得起掃把清掃那些積雪呢?我有些出神地望著老家的方向。
我其實沒有方向感,分不清東西南北,而成都又大得如此遼闊。這份遼闊曾經是我可望不可即的,而今,在這座大城市的邊緣,我擁有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以前覺得在成都有了安身之地,在成都就有了家。久了才發現,在這里,我只是一個過客。甚至,過客都算不上。之所以與這座城市不親近,因為我候鳥一樣在大山和城市之間往返。這么多年,我對孩子的愛從未進步,依然在他的衣食住行上逗留,而無法抵達他的精神所需。又或者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精神需求是什么,只能以投喂的方式去掩飾。孩子離我越來越遠,甚至都不太喜歡我從母親那里繼承過來的幾道土菜,我的內心開始荒蕪,我想起了母親,母親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孤獨而荒蕪呢?母親應該不會的,她有那么多兒女,她的兒女們是那么熱愛她所做的所有食物。她們會狼吞虎咽地干掉她做出的一切食物。是的,狼吞虎咽這個詞適合我們這一代,這習慣的養成與我們曾經食不果腹的童年有關。
天氣像個睡不醒的孩子,整天迷迷糊糊,成都人說霧重的天氣叫霧霾天。有霧霾的日子白天和晚上并沒有特別大的區別,大白天在家里也要開燈。我的眼睛越來越近視,蔬果都要拿在眼前才能分出品質的好壞。天氣稍微好一點,小區外公園里的長凳上便坐滿了老人,大冷天玩紙牌。無一例外地蒼白,無一例外地衰老。起風時,會將一些草葉或落葉卷到他們身上,但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興致,與其說是興致,倒不如說是他們轉移注意力的利器,偶爾較勁,才能證明他們依舊很有活力。打不動紙牌的老人坐在木椅子上,頭縮進衣領,頭上的帽子像是擱在衣服架子上,眼神空洞而迷茫。我知道,他們都老了,老得不知所措。想想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會變成其中一員,我的心就無比地荒蕪。一些年輕人跑過,熱汗涔涔,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嫌棄。
年關將近,小區里人越來越少。素日里的熱鬧和擁擠漸漸被冷清替代,街市上雖然早早地掛起了紅燈籠,卻失去了人流的加持,顯得格外落寞。沱江河倒是越來越清亮,到夜晚,我甚至能聽見它的濤聲。去早市之前都會沿河散步,紅色的綠道上許多人跑步,我會被他們的活力和青春感染,再回到菜市場時,我基本能恢復我對蔬菜的敏銳,差不多能很好地區分蔬菜的品質。大部分時候,我從附近農民手中買菜,他們賣的蔬菜量小、便宜又新鮮,蔬菜上的泥土使人安心。當然,那些擺放規整、歸類整齊的果蔬都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它們光鮮亮麗,如同上了妝的女人??墒俏液苌偃ベI它們,有食物潔癖的我內心深藏一份對不確定性的不安。我對蔬菜的鑒別來自我長年的農村生活,差不多能夠通過蔬菜的顏色來確定蔬菜的品質??墒墙陙?,城市里的許多蔬菜令我越來越分不出真假,它們的顏色、品相比地里那些沒有打農藥的更加鮮嫩,更加惹主婦們喜愛。盡管配上五百度的近視鏡,我依然無法分辨真偽。
每每這樣的時刻,故鄉,總是猝不及防地闖入我心里。
故鄉是川西北高原上的一個小縣城,那里的天空總是藍得毫無遮掩,連云朵都只是偶爾湊湊熱鬧,陽光干凈赤誠。僅一條南北貫穿的公路像一把鈍劍穿過群山的心臟,成了老家的兩只鼻孔,呼吸著僅有的可能。山環著山,像一只巨手緊緊地攥著小小的縣城,云朵和飛鳥在山圍成的天空上自由飛翔。七萬多人口散落在五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像星宿之于宇宙,空曠而寂然。
乾隆年間,故鄉經歷了兩回驚心動魄的戰爭。乾隆皇帝在八十二歲高齡乾隆五十七年十月初三親筆撰寫《十全記》記述他一生的十全武功:“平準噶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金川為二,靖臺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即今之受廓爾喀降,合為十?!薄妒洝分刑岬降摹皰呓鸫槎敝械慕鸫次业墓枢l,“二”則是指1747年至1749年的平定金川之役和1771年至1776年再平大小金川之戰。兩回平定之役后乾隆皇帝將大量屯兵安插在藏民聚居處雜居。金川頭一回有了漢族、回族、羌族等民族。幾代人過后,各民族在語言文化、風俗習慣、民族心理、生活方式等方面基本達到一致。因而金川也成為藏族地區最早實現民族融合的縣城之一。
各民族大雜居的最初,藏歷年和漢族的農歷新年依舊保持著各自的特色。因藏歷同漢歷一樣也把元月定為孟春,把元月一日定為新年之始,所以藏歷年與漢族的農歷新年在時間上大致相同,有時相差七八天,大多不超過一個月。農歷十二月是季節上的閑月,地里沒有多少需要急種的莊稼,牧區也用不著轉場。所以不管是藏族還是漢族,每年一進入農歷十二月,家家戶戶就開始為過年做準備。藏寨的男子們,騎上馬到“圣山”去砍來大捆大捆的柏樹枝,放在太陽底下暴曬,讓其成為過年時“煨?!钡闹饕牧?。女人們則早早地在家挑選青稞或者小麥釀造青稞酒和雜酒。中旬過后,女人們便開始炸各種面食,油亮金黃的油馃子,又酥又軟的麻花兒,它們和碼成小山一樣的飲料、水果以及其他干果并排在描龍畫鳳的長長的藏桌上成為窮年和豐年的標志。到了二十九號晚飯前,各家各戶的男主人鄭重地在石頭房子的房頂和四周的墻角插上簇新的經幡,風從山谷中刮過來,經幡獵獵作響。房梁和廚房的墻面也是要收拾一番的,男人們用白粉在墻上畫上吉祥圖案,用干面粉撒上“八吉祥微”,看著裝扮一新的房子,老人們總是往地上灑水,希望灰塵不要過早地將它們染黑。到了藏歷年的除夕,桌上又多出熱氣騰騰的手抓肉,大盤大盤的血腸,大鐵鍋里咕嘟咕嘟的是用面疙瘩、羊肉、人參果煮成得極為黏稠的“古突”。女主人用精巧的木碗給每位家人盛上一碗,要是有人恰好吃到面疙瘩里包的辣椒或硬幣,則會被大家嘲笑或祝福一番,年夜飯又多出一些樂趣。
大年初一是一個虔誠朝拜的日子,家中的主事將一年中頭回割下的青稞打成的糧食、母牛頭道奶打出的酥油等供品供于神龕之上,祈禱新的一年人壽糧豐。女人們則天不亮就去河里背回“吉祥水”,然后喚醒全家人,按輩排位坐定,長輩端來五谷斗,斗內裝著酥油拌過的糌粑、炒麥子、人參果等食品,每人先抓幾粒,向天拋去,表示祭神,然后依次抓一點送進嘴里。長輩按次序?!霸鞯吕铡?,后輩回賀“扎西德勒彭松措”。
無論是藏歷年還是農歷年,大年初二一定是一個熱鬧的日子,與家人團了兩天年的男男女女都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于是男女老少都穿上節日的盛裝,親友之間相互登門拜年祝賀,互贈哈達。拜年時,男主人雙手捧著供過神佛的“切瑪”向客人祝福,客人用手捏取“切瑪”里的一點糌粑、青稞向天空拋撒,然后在嘴里嘗一點。女主人提著披掛哈達的銅壺,頻頻向客人敬酒。節日期間,到處都在祝福,到處都在敬酒,到處都在歌舞狂歡,不管是否相熟,好客的藏族人一定會熱情地邀請你喝上一杯或跳上一曲。篝火徹夜不熄,鍋莊舞、弦子舞也徹夜不停,喝開心了的男人們還會在寬闊的草地上角力、投擲。
母親是藏族和漢族聯姻后的第三代后人,她和老家大部分人一樣,有著漢族名字,只在身份證族別一欄保持著“藏族”的身份識別,但其實她已經不會寫藏文,連藏語也說不完整。母親做事的時候喜歡小聲哼歌,尤其喜歡小聲哼唱“雖然已經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在一兩百年的文化相融中,身份證上“藏族”的母親,一年里便有了藏漢雜糅的習俗。
母親的年,從農歷臘月初八煮臘八粥開始,“臘八粥”從漢族的風俗里因襲而來,類似于藏族人的“古突”,只是把藏歷年團年才吃的“古突”提前到了臘月初八。煮臘八粥的習俗在老家很普遍,幾乎每家都要煮臘八粥。煮臘八粥講究一個雜字,雜,是臘八粥的靈魂。
每年臘月初八的凌晨四五點,母親都會早早起床,將事先泡發好的難以煮熟的豆子、糯米、麥子清洗好倒入鍋中,又將花生、核桃、紅棗搗碎放入鍋里,再從熏得漆黑的肉干上取下臘肉和小腸,各切上滿滿一碗倒入鍋中,一大鍋顏色鮮艷的食材在清亮亮的水花里層次分明。等鍋里的溫度漸漸升起來,那些看起來各自分離的糧食啊肉末啊就漸漸融在一起了。這個時間點上,但凡稍微講究一點的主婦都在干同樣一件事情,那就是讓臘八粥的香味、年的氣息包圍整個村莊。
冬天的太陽也是涼的,照在凍了一夜的大地上,地上就起一層霧氣。山野上到處都是脫掉了葉子的梨樹,光禿禿的枝丫裸在冷風里,完全沒有春花秋果的豐富。待母親把水缸里的水挑滿,我們每人手上便得到一牙鍋盔、一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我們端著碗坐在向陽的地方喝粥,有時也與鄰居家的小孩比比誰的碗里更豐富。
小年的時候,家家戶戶按習俗掃陽塵。母親大清早就在后院砍一些青翠的竹枝回來,扎成竹掃把,往頭上包一張顏色鮮艷的洗臉帕,開始掃陽塵。懸在梁上的蜘蛛網、藏在窗臺后的老鼠屎、落在白熾燈上的灰塵紛紛從翠綠的竹葉間掉落下來。母親說這掃的不只是積塵,更是一年里所有的不順當,所以一定得仔細清除,來年,就一切都好了。掃完陽塵就要送灶神,送灶神的儀式通常是在晚間舉行,那時整個家里都收拾得亮堂堂了,母親準備好香蠟紙錢請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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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