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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蔣在:飛往溫哥華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 | 蔣在  2021年01月13日07:26

她睜開眼睛,機艙里的燈已經滅了。打開飛行顯示屏,模型機在那片深藍色的海域上飛行,她不知道地面上的時間,以及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她和他是第二次這樣失去聯系。近九千公里的距離,屏幕上顯示已飛行四千多公里。

她想著還有幾個小時將與前夫景崇文重逢。她記不得他們是哪一年離的婚,十年前?八年前?或者更遠。好像是一個春天,她穿著一條齊腳踝的黑白條紋的裙子從辦事處昏暗逼仄的辦公樓里走出來,墻角的地面上落滿了黃色的迎春花,還在枝丫上的花反而是暗淡的。從那天起他們就再沒有見過面。在機場候機時,她想象過景崇文現在蒼老的樣子,她甚至覺得自己會哭。

半年前,她給景崇文打電話說自己在溫哥華,兒子病了,病得很嚴重,問他能不能申請提前退休。景崇文那頭從嘈雜的地方換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她才聽清他在那頭小聲地問:“兒子究竟得了什么???”

這些年景崇文也病過,他都是自己去醫院掛號等待手術,從沒要求誰去陪床。所以景崇文下意識地覺得,兒子得的病一定比手術開刀更嚴重。

她說:“不好講,反正需要你過來陪一下。你來了就知道了?!蹦菚r她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兒子,再這樣繼續下去,她的工作也難以為繼了。

他問她:“你呢?”

她說:“我的假休完了,得回去掙錢?!?/p>

景崇文原可以答應下來,一想到他們早就已經離婚,憑什么還要聽她的,他就不用掙錢了?便說:“我退休損失會很大?!彼f:“你真的要過來,不然你會后悔的?!彼灰×?,退了一步變換了聲調說:“再說辦理退休也需要時間?!?/p>

“再大的損失也抵不上兒子的病,正因為需要時間,才叫你現在申請?!?/p>

他沉默了。

“你趕緊申請,我不掙錢,兒子這邊的開支無法繼續?!边€沒等景崇文回話,她就掛斷了電話。

她靜靜地看著屏幕上那架模型機勻速地飛著,腦子里想著幾個月前,她陪著兒子來到溫哥華。兒子在外留學九年,她是第一次出國。兒子準備讀博,她陪著兒子尋找新的住處。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兒子病了。她早該想到兒子得了那樣的病,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這些年艱難的生活,讓自己的腦子變得越來越狹隘。

直到有一天早晨,兒子差點打了她。被攆出去的她沿著空無一人的道路向前走著,她邊走邊哭,那時她沒有往那個病上去想。好好的,怎么可能往那方面去想?她只覺得太失敗了,傾其所有送兒子出國念書,換來的是不依不孝,她真是痛恨自己。

她迎著明亮的鳥叫走著,空氣中青草和花的香味都濕漉漉的。路標上的英文字母她一個都不認識,她怕自己走丟了給兒子帶來麻煩。沒有地方可去的她,又不得不朝前走。她就只好去記樹的樣子,那是一棵彎曲得扭捏的日本松樹,還有一棵鐵杉。房子的前面開了什么花,自己從什么地方拐到了什么地方,她不停地回頭確認。

她走到長滿灌木松的路上,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來,陽光從松樹的枝丫縫隙間透了出來。早晨過后,溫度在逐漸升高,她手邊連瓶水都沒有。偶爾經過的公交車上,稀拉地坐著幾個人。她感覺這個世界離自己很遠,陽光草地花木一切都與己無關。

每天傍晚來臨,房東給草坪澆完水,就會站在竹籬笆墻院那兒,跟一個金發的白人聊天。那時夕照正好落在花上,吸了水的花楚楚妖艷。她以為只有中國婦女才會站著聊天,而且是每天都那么大聲地聊。不過房東是溫州人,兒子在網上租住了她家的地下室,且只能住一周,別的時間早被中國的同學訂滿了。

剛到溫哥華時,她覺得天寬地闊,處處鄉村景象,實在太美了。每家獨門獨戶,屋前屋后都有寬闊的草坪,滿眼的花草樹木,唯獨不好的是出門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坐車。第一天,兒子帶她去了一家中國人開的越南餐館,吃了中國的面條。她記得餐館里人很少,除了音樂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餐館顏色的主調是黑色,墻上掛著她不熟悉的各種畫,不過她覺得非常好看。

主街道上車少人也少,在強烈的太陽光下走著的人,像是游離在世界外的影子,不同膚色不同發質。一切都與己無關。與世界失去聯系,不過就是什么都不屬于自己。每天早上走出門,看到蘋果從樹上落下來,有時候會在地上砸出一個坑。那個落下的坑,給人一種特別的想象,鳥會飛來啄上面的果肉,成群的鳥搖動樹枝,果子就會掉下來。

兒子每天都在為尋找新的住處焦慮。她原本不知道沒有新的住處,他們就得露宿街頭。在國內不行可以住酒店,溫哥華的酒店一晚上近兩千元人民幣不說,主要是離他們現在住的地方還有很遠的距離。兒子發怒時就問她知不知道他們就要被攆出去了,那么多行李怎么辦?她想不到兒子會變成這個樣子,錐心的痛感,但她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兒子說這是加拿大,不是中國,只要他們吵起來,鄰居聽到會馬上報警,他們中的一個就會被警察帶走。她一句英文也不會說,被帶走的肯定是她。

兒子打電話讓她回來,并在電話那頭告訴她,一分鐘呼叫方收費三塊錢,接聽方兩塊錢,所以別在外面賭氣,讓他花錢繼續打電話。

那天下午,她回來的時候,看著她兒子正在搬運箱子。一個中國同學和她的丈夫開車,把兒子研究生畢業時的所有行李送了過來。他們把東西放在路邊,一個又一個墨綠色的塑料箱子,她數了一下共有十二個。在加拿大生活九年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兒了,她想著兒子學校每個假期都要求學生把行李帶走,兒子要費多大的勁才能把這些東西,一次次搬到不同的同學家的地下室去寄放。

送箱子的同學問她想不想去參觀溫哥華大學,她心動了一下,偷偷看了兒子一眼,之前她一直希望兒子能夠考上這所大學??墒乾F如今她連去看一眼的念想都滅掉了。她看著同學和丈夫抬著塑料箱子,從草坪中間的小路上搖搖晃晃地穿過來,那靠蘋果樹不遠的地方開著幾叢粉色的月季。同學把箱子放在地上停下來歇氣,她看著他們,真是羨慕這一對中國小夫妻。他們從復旦大學讀完研究生,兩個人一起申請到溫哥華大學來做博士后,然后留在了這里。

什么時候兒子也能找到一個女朋友,一切就會好起來的。她這樣想著,感覺心里面的痛苦稍微平息了一些。熾烈的陽光下,花和草都泛著她在國內不曾見到過的光。她記得第一天來溫哥華的時候,她還心懷希望地辨認著路邊的草,小時候熟悉的草在這里又看到了,她似乎找到了一種對應的生命和時間?;蛘呤撬幸庖谶@個陌生的、給她帶來不安的國度,找到一種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東西。而現在這種感覺已蕩然無存,給她增添了傷感的成分。

兒子出國的第一年,學校放寒假,他找了一份給鄰居看家遛狗的工作。那個假期兒子的中國同學,凡是沒有地方去的都聚集在那兒。兒子用微信視頻,讓她看了上上下下住滿了一屋子的人,他們都挺開心的。兒子夜里獨自去遛狗,它們在雪地里跑,隱約的燈光里,她能看見兒子的臉在風中被吹得烏青烏青的。兒子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他留著長長的頭發,額頭前的碎發已經長到了下巴的位置。她看見兒子從桌上撈起一個黑色的發箍,試圖把頭發往后面捋。她在視頻里面問兒子,為什么不去剪頭發?兒子看著她,冷笑一句:“哪里來的錢剪發?沒看到我在撿狗屎?”

她沉默了。她想著讓年輕人吃點苦也算不了什么。她這樣想的時候,一輛列車開過。兒子說:“媽媽你看,這火車是開往美國去的?!?/p>

那個世界對她來說太遠了。

兒子本科的大學和研究生讀的是同一所,它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周末學校食堂只定點供應飯食,兒子起得又晚,只能走路下山去買菜或吃飯。烈日下的兒子獨自走在寬闊的公路上,一邊喘氣一邊跟她視頻,兒子走過那片養馬場,她能看見寬闊的草地、草地里的馬。兒子從路上跨過去靠近養馬的柵欄,兩匹正在柵欄邊的馬朝后退了一下,昂頭躍蹄,不過很快就安靜下來。兒子張開手里握著的半個蘋果,其中一匹馬咧嘴擼掉蘋果。她對兒子說:“它們會傷著你的?!眱鹤油嘶毓?,笑著說:“它們已經認識我了?!?/p>

返回的路上兒子提著買的菜,依然是烈日下喘著氣。她問兒子要走多久,他說:“兩個小時吧?!彼男某亮艘幌聠枺骸鞍踩珕??”

兒子說:“安全,就是傍晚會有熊出來,特別是冬天如果下雪,就會在路上遇到熊。它們還會出現在學生宿舍的陽臺外面找吃的?!?/p>

她對加國的傍晚還有那么強烈的陽光沒有想象,對熊同樣也沒有想象,只知道熊是會吃人的,就是不知道現在的熊還會不會吃人。接著兒子說:“不過我得走快點,這個時候熊也會從森林里出來跑過公路,到另一邊的公路上去?!?/p>

她很著急問兒子能不能不要一個人走在路上。兒子說沒有辦法,同學們出行的時間對不上,就只能一個人走了。那些有車的同學,他們不太愿意帶他,即使帶了一次兩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了。

她問,我們能不能也買一輛車?兒子說,基本不可以。首先我們沒有必要花這個錢,我走走路挺好的。她說,你一個人不安全啊。兒子說沒事的,其次如果我們買得起車,我還得去考駕照,還得獨自走路到鎮上學。她問,鎮上在哪里呢?兒子說就在我去買菜吃飯的地方啊,兩小時。她心黯然,既而又安慰自己,年輕人吃點苦沒什么。她就恨自己那時為什么就沒能明白,此苦和彼苦是不一樣的。倘若兒子在國內,即使吃苦那也是家中之苦,他就算在北京上海什么的,比起加國來說,太近了。

兒子說,常常有司機開車時,遇上一只或者兩只熊擋在路上,司機把車停下來,任憑熊隔著車窗玻璃撲騰來倒騰去。他們不報警。因為警察一來就會用槍擊斃熊。她問為什么。雖然她知道她不該這樣問,像個小孩子那樣不諳世事似的。兒子說因為在加國,人的生命不能受到威脅。她記得那一天她挺感動的,她說不清是為警察,還是為寧愿等著熊自己離去也不報警的司機??傊@是個讓她感動得想流淚的記憶。

加拿大的住房看上去都像是別墅。他們住的就是別墅,只不過是別墅里的地下室。加國房子的地下室的意思是貼地的一樓,一般房東都不會住一樓,要么是車庫,要么空置租給中國學生。之前她一聽地下室,以為是在地底下,沒有窗戶可以通風。兒子給她說過,同學大學畢業就去工作,住在地下室里,窗戶有一半能看到地面上。每次有人來敲門,首先看到的都是對方的腳。在家時同學會用一床毯子裹住身體,因為地下室很冷。她聽得非常心痛,說這個孩子將來會有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人生是什么呢?她現在真的覺得難以回答。

這個同學她見過,家境比她家還不好,就是有個留學夢。成績很好,留學期間拿的是全獎,準備好說一定要移民,所以大學一畢業就開始工作。第一個工作是在一家工地搬運磚頭,后來找了一份與計算機有關的工作。假期兒子第一次回國時,他托兒子帶封信回國寄到甘肅去,他是甘肅人,母親沒有工作,全靠自己努力。他父親收到兒子寄去的信,寄了幾樣東西過來讓兒子帶回加國,羽絨服中夾著一封沒有信封的信。兒子以為是寫給他的便條,打開來看到信上說,不必掛念,不必多聯系,也不必回來……就哆嗦著收好了信。她記得那個夜晚,她和兒子都為那個同學流了淚。

有時候,心痛的感覺不只會產生在自我經歷上。女人老了,為自己哭的時間少了,為別人哭的時間就多了。

她和兒子告別了住了七天的地下室,挪到兒子通過網上認識的網友那兒。網友在網上說自己有一間房空了出來,是間主臥,可以租給他們,但是只能讓他們住一個月。一個月后他們就得搬走。轉了賬后,這名素未謀面的網友,在搬家當日開著一輛豐田SUV來幫他們搬家。這位網友長得高大壯實,兒子站在他的旁邊顯得瘦弱可憐。她見兒子站在一旁打電話,沒有幫這位網友搬他自己箱子的意思,她就不好意思地說:“放著吧孩子,讓阿姨來?!?/p>

兒子對著電話一會兒是中文,一會兒是英文,聽了半天她都沒聽懂,只聽到他在說車的事,她不知道是不是那邊出了什么事。問他,他也不說是怎么回事。等她后來看到車來了,才知道兒子叫了一輛網約車。這樣的網約車都是中國人開的,當時在加國還沒有被允許,也就是還沒有合法化。這種中國人的“黑車”,也只對中國客戶,所以它們跑起來非常順暢。她注意到,溫哥華的大街上沒有出租車,除了機場。不像在國內,大街上一招手,一輛又一輛的出租車就來了。在加國所有的出租車都要通過平臺預約,而中國人在加國開的“黑車”,比加國本土的價格要便宜得多,當然就能盛行。據說創建這個加國警察都無能為力加以治理的“黑平臺”的人,竟然是兒子的高中同學。

這位高中同學非常精明,生怕遇上釣魚執法,要讓司機和乘客先用中文溝通,看對方是不是警察,是不是純正的中國人。之后,她發現這里的留學生都很有意思,都愛說幾句洋文,目的是展示自己已經出國多年,學的不是那些微信文章里罵出國留學生學的啞巴英語。二是測試對方到底英文如何、來了幾年,以此換來一些中國人之間的優越感。

在加國坐著“黑車”,有不一樣的感受。語言一竅不通的她覺得親近,她會主動跟司機搭訕。平時除了跟兒子說話,她會在做飯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說話,她說不說話人的腦子就會壞掉。這些開車的年輕人里有男有女,很多時候女司機甚至多于男司機,且他們都是移民了的,她甚至在心里希望能為兒子相中一個女朋友,這樣將來她回國了,兒子獨自留在加拿大,不至于太孤獨。

搬家后的第一天,兒子帶著她步行到附近的超市買菜。她知道了窮人超市和富人超市有時候只隔著一條路的距離。兒子總是把她帶到窮人超市,那兒很少有中國人,超市里來來往往的人大多都很胖。兒子說加拿大人的胖是因為生活在底層,吃的食物脂肪高又不運動。她記得之前兒子帶著她去過一次富人超市,一進門是鮮花區,兒子指著一個推車排隊的中國女人說,你看她的包五萬多。她看過去,覺得沒有什么特別的。心想一個人把五萬元的東西提在手上進超市,也太夸張了吧。

兒子和她搬去網友家后,依然在日日夜夜不停地找房子。她也只是默默地跟在兒子身后,兒子讓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讓她在什么地方坐下,她就坐下。因為兒子那時不太說話,一句話不對兒子就會發起火來。她知道兒子一定很焦慮,來加國前她認為兒子小題大做,找不著房子就先住在酒店里,來了后才知道真的住不起。她和兒子去看了一個臺灣女人的房子,離兒子的學校兩站路的車程,公交車十分鐘一趟。

從臺灣女人陡峭的樓梯下來,穿過一個種滿植物的過道,他們來到了大街上。臺灣女人是房主,她將空置的另一間小臥室租出來,一個月九千元人民幣,不算太貴。他們走在暴烈的陽光下,兒子問她有沒有發現臺灣女人有什么問題。她說沒有。兒子說臺灣女人不停地用手挼她披散在胸前的一綹頭發,說明她一定有心理疾病。

兒子說你看看,這兒附近沒有超市。她就朝著道路望過去,遠處一路過來種的都是一種紅葉子的樹,在陽光下閃著紅光。她腦子里出現的是兒子不停地摸鼻子的樣子,覺得眼前的世界與自己隔著一層又一層的光圈,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幻象。

送他們來的“黑車”在道路背陰處的另一條路上等著,他們走過去時那個女孩還在打電話??吹剿麄冏哌^來,女孩將電話放入口袋,打開車門,讓她進去。她上車后不像來時那樣期盼著結上一個善緣,自從她在來時的路上得知這個女孩已經結婚,就不愿再多說一句話。他們要看的另一套房子離學校稍遠了一點,兒子上下學如果坐天車,再轉公交車到學校,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夏天沒有問題,冬天的加拿大下午四點天就完全黑了。她和兒子坐在天車上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是從學校出發,試探一下到租住房子的路程。倘若要租下這套房子,下了天車,還要走上十五分鐘的路才能到家。

這套房子的房東是一對印度夫婦,他們在約定好的時間里,并沒有出現在門口。他們還沒有從房子里搬出去,大概兩個人正忙著收拾房間。他們在門外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之久,這不合于印象里外國人做事的風格,外國人的時間觀念通常非常強。下來接他們的是男主人,看上去不算讓人討厭。他們跟在他的身后進了單元門廳,經過壁爐時她特地回頭看了一眼,壁爐上方放置著一個大大的花瓶,插著百合花,對面是幾幅抽象畫。男主人指著另一道門說,那是車庫。正好有一個人從房門那兒進來,男主人問他們要不要先看一下車庫。兒子說不用。她朝門開的地方看去,那兒跟國內不太一樣,安靜寬敞。

房東果然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屋子里還有房東的姐姐,一個胖胖的印度女人,跟女房東形成對比,感覺女房東瘦得堅硬,油鹽不進。她站在并不大的客廳中間,聽著他們交流,盡管她一句也聽不懂,卻裝出能聽懂的樣子,時而看著他們的眼睛時而點點頭,意在給兒子壯壯膽。無論有用沒用,她堅持著那樣一個姿勢。

出來時兒子說,后天來簽合同交錢。他們沿著兩邊是法國梧桐的道路走著。她說住這兒好。兒子說,好是好,就是比臺灣女人的貴一半。她說沒有關系,你讀完博就結束了。兒子說這兒離天車站要走十五分鐘,然后再轉公交車去學校。她說嗯,離飛車站不算太遠。兒子說媽,是天車好不好?兒子朝前快走了幾步,兩個人就往下坡走。經過一段工地時兒子說,媽你看這兒正在建一個大的商場。她說真好,你買東西就近了。兒子說,建好了,我已經離開這里了好不好?她又不說話,心里想著,是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

把房子租好后,她就收好了行李準備回國。臨走前,兒子流露出很多年她都沒有再體會過的、只有他幼年時期才展現出的依賴。他問她,媽媽你可不可以不走?說出這句話,兒子覺得不妥,又說沒什么,轉頭裝著去看書。正因為超出了她的預想,兒子覺得她應該能夠明白這句話的沉重和求救。她心里雖有不忍,卻只能說,不行,我要回去掙錢。等你爸爸過來先陪著你,我回去打理好了再來看你,好嗎?

他也知道媽媽重組了新的家庭,她的生活可以為他停滯一個月,但不是永遠。他是這個世界隔絕出來的另一個世界的產物。兒子的眼神暗淡下去,就像過去一樣,一直在暗淡下去。人生就是這樣,她再痛也沒有辦法。她必須得走。

她離開溫哥華后,景崇文就飛過去陪兒子了,那時他的退休手續還沒有完全辦理下來。她還能記得兒子生日那天,給她打電話說,現在連聽到水的聲音都無法忍受,心里每時每刻都像貓抓一樣難受。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叫兒子一定要去看醫生,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兒子自己開車去看了醫生,醫生告知他患的病,并且是重度的。兒子坐在靠窗的地方,正對著醫生,風吹窗簾在他身后飄動。窗外不遠處就是一片海,陽光照射在海面上,那兒是一團霧氣一樣的波光。

兒子上樓去看醫生的當兒,景崇文沿著道路去往海邊。他也不認得英文,方向感卻很強,所以他并不會擔心找不回來。陽光在海面上發出耀眼的光,休閑的人們在沙灘上嬉鬧,或躺著曬太陽。再遠一點是一條人行的林蔭大道,樹叢下開滿了紅色的花和紫色的花??拷愤叺牟莸厣嫌写蚓W球的人,跳躍時發出來的歡笑聲,隨著風輕輕地飄散,像霧像雨又像風,讓他覺得加國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醫生看見兒子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說,不過你放心,會治好的,這是最容易治的病。兒子就哭了。兒子開著車一路哭著,景崇文坐在車上見兒子哭,問兒子發生什么了。兒子叫他不要問。他只覺得兒子像變了一個人,那么老大不小的男子漢還哭。他不會知道加國的醫生是怎樣看病的。那兒是一個靠海的住宅區,房屋上爬滿了紅色的藤類植物,看上去美極了。

飛機依然在深藍色的海域上前行,這會兒她也不去看飛機已經飛行了多少公里了。距離她離開溫哥華已經過去了六個月。她像六個月前說好的那樣,一定會再來看兒子,再來陪伴他一些時間。她又想起地面上的他,這會兒是白天還是深夜?他有沒有像自己一樣憂心忡忡?前段時間她從溫哥華回去后,他們還談到是不是領個證什么的,她說彼此都再考慮一下。他問她是不是想結束他們之間的關系。她并沒有如實告訴他為什么又飛往溫哥華,一切等回來之后再作解釋吧。她想,回去后還是跟他把證領了,等兒子完成學業回到中國,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機艙里有人起來上洗手間,緊接著聲音越來越多,燈亮了。服務員開始發放吃的,這意味著飛不了多久就會到了。

飛機緩緩地落地。她站起來看準了前面一個中國姑娘,緊跟在姑娘身后,隨人流慢慢地移動。她說,姑娘,我不懂英文,你能帶著我填一下入關表嗎?姑娘只是看了她一眼,她還是緊跟著這個姑娘。

過完關出來,她給兒子打微信電話說到了。兒子讓她出來后找地方等一下,他剛剛看完醫生開車趕來。人來人往的大廳,讓她覺得一切人和事,還有聲音,都像是從腦海里漂浮而過的東西。

溫哥華的確美好,可那是人家的。她順著人流歷盡艱難終于出來了,順著通道朝前走過大廳,休息吧里坐滿了喝奶茶的年輕人。離她最近的那對情侶相依相偎,金發碧眼,這讓她黯然神傷,想起兒子短暫的戀愛,那個小女孩是法國人,她看過照片。怎么就結束了呢?倘若兒子一直在戀愛,也許這會兒該結婚了,兒子是不是就不會生那樣的病了呢?

兒子到了。她朝大廳外走,用了跑的速度。大門外熙熙攘攘的車輛在秋天的陽光下緩緩而過,她在車流中尋找著白色的車子。她記得上次離開前,兒子租到了一輛白色的馬自達CK3。她正在張望,看見一個男人從遠處走來,看見她時朝著她招手。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景崇文。她感覺到一股心酸。他謝頂了,瘦了。他也沒有她想象的那么蒼老,穿一條偏藍色的牛仔褲,格子襯衣。她記得他們在一起生活時,他就說要穿牛仔褲,她笑說你穿那個不適合。那是個冬天,她在大街上的巷子里給他買了兩條化纖材料的褲子。一周后他穿著新褲子去上班,人站在電爐邊上把褲腿燒了個大大的窟窿,回來后她氣得要死要活的,說他在她的心上燒了個窟窿,因為她自己都沒有舍得買件新衣服。那時太窮了,真是太窮了?,F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穿牛仔褲了。她朝向別處不想與他四目相對,她看見兒子開著白色的馬自達,在車流中緩緩地過來。

景崇文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去接她手里的箱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拖著兩個大大的空箱子走在前面。箱子是他在電話里囑咐她帶來的,說是兒子畢業回去時,一定有很多東西,能帶的東西盡量都帶走。這似乎是她從結婚到離婚后,第一次聽從了景崇文的建議。兒子把車開到她面前停下,景崇文往后備廂里放箱子,她開了車門爬上去。兒子并不看她,眼睛看著別處,臉色蒼白,腳上穿著暗紅色深筒雨鞋。她說,你們出門時下雨了?兒子啟動車子,淡淡地說沒有。她沉默下來。

車窗外楓樹紅得透亮,明晃晃的陽光讓楓樹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生命力。兒子冷冷地說了句,你來的時候,是溫哥華最美的時候。她看著窗外,心里涌過一陣難以言說的感覺,溫哥華最美的陽光和景色都遇上了,這讓她的內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子。那天晚上,兒子上床前問了她一句,你累嗎?她說不累,你感覺好些了嗎?兒子不說話,她看著兒子把白色的藥片從幾個小瓶子里倒出來,放在一張紙上。吃完藥的兒子依然一句話不說。不遠處開過的天車,在轟隆隆的聲音里閃著燈。

兒子說學校沒有課,帶他們去逛一下。她本來很累,想著兒子愿意去商場,就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兩個人走在商場里,看著兒子瘦得背脊彎曲肩膀歪斜的樣子,心如針扎。兒子買東西付錢時,手都是抖的。腦子里映出這一幕,她的心也會發抖。她明白這么些年兒子受了很多苦,兒子知道她這些年掙錢并不多,用錢時總是算了又算。讀研也是半工半讀,平時還跑很遠的路給中國學生補英語,一次課只掙三百人民幣,依然風雨無阻。

每次出門,景崇文總是跟在他們后面,遠遠地看著他們。兒子去學校上課會很晚才回來,吃完飯她和景崇文出門散步,兩個人不說話,景崇文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他們住的區域四通八達,沒有方向感的她生怕自己走丟了,只能遠遠地跟在景崇文后面。這時候她會打開手機流量,邊走邊給在國內的他打微信電話。有時候她也看見景崇文在打微信電話。他們都有了各自親近的人,平時在屋子里地方小,打電話不方便,只有出門時各自拉開距離才能打個電話。

沿路到處是花,梨樹可以盤繞彎曲地順著柵欄長,果子嘟嚕嚕地墜下來,烏鴉在樹林里成群地飛。雨天烏鴉鋪天蓋地讓人驚慌,就是在屋子里也能看見它們黑密密地飛過。

他們住的地方有兩家超市,富人超市離得近些,兒子帶她去過兩次,比起較遠的那家窮人超市,她寧肯多走些路,東西會便宜很多。在國內時生活簡單慣了的她,變得精打細算起來,連多買一份奶或者要不要買一份豆腐這樣的事,都會猶豫不決拿起來又放下,有時候哪怕開始排隊了,她都會固執地跑回去放下。

每次去超市,她走在前面,景崇文跟在后面,不緊不慢地拉開一段距離,買完菜他就提著,依然是跟在后面。有時候她回頭去看他,他郁郁地走著感覺像是被丟在道路上的枯枝。她想,老了,我們都老了。年輕時兩個人也有個夢想,也相愛過,也曾想齊心協力將兒子培養成才?,F如今已成陌路的彼此,在遙遠的異國,同在屋檐下卻不說一句話。吃飯時他總是錯開她,有時隨便喝點牛奶,吃幾塊面包,她想給他說面包比米飯貴,他卻沒有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兒子出去后他就蜷縮在沙發的角落,天氣好時就整天坐在陽臺外面看視頻。

她喜歡花,每次進超市總是會在進門處的鮮花前看來看去,為了給自己帶來簡單細小的喜悅,讓終日堆積在心上的郁悶短暫地被驅散。之前她買過兩盆花,他們住的屋子里有了花,就有了家的感覺。加國的花跟國內相比貴了好幾倍,她每次只是看,讓花的顏色使自己獲取片刻的溫暖。在這個語言不通、兒子又時好時壞的狀態里,只能自救。她想。

她給屋子里的花澆水,在屋子里用吸塵器吸地。而他就像什么也沒聽見和看見。她想起來了,他們就是這樣離的婚。這應該是原因之一吧。

加國的冬天很快就來了,從窗子看過去,對面的屋頂上鋪了層厚厚的霜,烏鴉比秋天更密集地飛過,下午四點天就完全黑了。每天早上兒子去上課后,不用買菜的時候,景崇文依然坐在陽臺的窗子前看視頻。她沿著屋后那條長滿雜草雜樹的路繞上兩轉,用手機拍下在雪地里驚飛的鳥和那些長著未落盡的紅葉的盤繞彎曲的樹,認真地看樹下蓋著的細密的網。很多次她都想問一下兒子,那些房子的主人,為什么要在樹下鋪一層這樣的網。她想過是為了不讓鳥把草的根刨出來,她也知道這并不正確。

兒子總是不說話,早上出門前她給他做好午飯,用一個便當包裝好,把洗好的梨和西紅柿放在灶臺上。兒子每天晚上十點下課,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外面的雪很大,她站在灶臺前把白天剩下的飯菜收拾完。天車從窗外閃過,雪地里映出車廂的燈光,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呼嘯而過,對于她卻像是陌生的旅途,既遙遠陌生,又不可思議。

她站在灶臺前看著外面冰涼的雪景,以及如電光閃過的天車,那些坐在天車里與己無關的人來來往往地飛逝而去。她拿起梨,心里想著被夏天的太陽曬出紅色來的梨掛在樹上的樣子。咬一口,使勁去體會炎烈陽光曝曬下的果子,一股腦把異國陽光吃進了肚子,以后也有個念想。

兒子開車帶著她和景崇文去了一趟中國超市。超市很大人很多,基本都是中國人,也許有韓國人或日本人難以分辨,難說他們不來中國超市買價錢便宜的東西。熟悉的人群、聲音和方式,讓她一下子覺得又回到了中國。她如同在國內時一樣,買了很多的東西。中國超市離他們住的地方遠,來一趟不容易。很久沒有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過錢了,心里覺得痛快。

上車后她把座椅朝后調了一下,身體半躺在座位上說,以后要經常來這兒買菜,都是我們喜歡的種類。兒子開著車,導航正咿里哇啦地引導著路線。車窗外的房屋在積雪覆蓋之下,顯得低矮。車內空調的溫度升起來,使她昏昏欲睡。

很久沒有如此放松了,一直以來身體和精神被束縛得太緊,肌體處處膨脹欲裂。她感覺身體被什么托起,飄浮在空中,四面金光一片,很耀眼。隱隱約約中她能聽到車子急剎時,兒子焦慮難耐的喘息聲,像風裹著沙。

兒子說話的聲音很遠,景崇文說話的聲音也很遠。他們倆像是在吵架。他說,你看不見紅燈?兒子就把車開得更快。你闖紅燈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就不知道小心點?已經沖過去了。前面有車,人家已經減速你看不見?你閉嘴。兒子的手抬了起來,抱住頭,車身偏離了,一輛車飛快地與之交錯而過,兒子的手重新回到方向盤上。景崇文說,你瘋了。你閉嘴,再不閉嘴,就沒有后悔的了,你們信不信?你冷靜點。閉嘴,不是你們要來買菜,會有這些事?

然后是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經過的喇叭聲,也很遠。

她是突然醒來的。車子正好開進車庫大門,卷閘門拉開的聲音里有一長串語音提示,大門外貼有一張中文提示:請進出時,務必關好電動閘門,防止閑雜人員乘機入內。她不知道語音提示了什么,但明確地感到中文提示的歧視性。

車子在越過減速帶時上下地歪了兩下。沒想到原本空空的車位,多停進了幾輛車。也就是說兒子之前進出車庫時,周圍的車位都是空的,現在車位兩邊停滿了車,因為是周末。兒子焦慮起來,問她怎么辦。她說不急,慢慢進去再倒車。兒子說,怎么能不急,我根本倒不進去。

看來兒子確實無法將車倒入車位,由于緊張,他已經將車卡在兩車之間進退兩難。她說,不急,我們先下車,讓你爸倒,他技術好。兒子從車里出來,他們從后備廂里取出菜退到邊上。

景崇文坐在駕駛室里開始慢慢將車往車位上倒,他倒得很穩,眼見就要到位了,就在那么一瞬,他忽略了后視鏡。哐哧一聲,后視鏡被隔離的柱子刮了下來,與此同時她聽到了兒子的驚叫聲。隨著聲音,兒子飛撲過去,趴在車的引擎蓋上號啕起來。她靠前去抱住兒子,她感覺到兒子渾身像觸了電似的,兒子吼叫著甩開她說,車是租的,你們讓我怎么還車?你們知不知道要賠多少錢?路上又闖了紅燈。

她朝后退了兩步,又試圖朝前去抱住兒子,希望他能安靜下來。她說沒有關系的,不就是賠錢嗎?她萬沒有想到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兒子,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突然重擊,轉過頭來盯住她,兩只眼睛紅得像是要噴出火來,長號著沖向她說,賠錢?你們有錢賠?你們想過這幾年我是怎么過的嗎?

兒子撞開她左沖右突,開始扯開買來的東西,朝著她和景崇文一陣亂扔。車庫里回蕩著兒子咆哮的聲音、砸東西的聲音。她和他無處可逃,被兒子扔得滿頭滿身,兒子還用蘋果打向他們。車子玻璃上潑滿了牛奶。景崇文氣得要去打兒子,她抱住他說,你沒看見兒子生病嗎?他高聲吼著說,都是你養出來的好兒子,他有什么???都是遭雷打的瘋病。她死死地抱住他說,我們兒子的病你一直看不見嗎?我求你了。

這時一輛車緩緩地駛進來,閃著車燈,停下來的時候,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甩開景崇文,沖上去抱住狂亂揮動雙手的兒子說,安靜點,安靜點。兒子兩眼朝上,只留下眼白。

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一男一女朝他們走過來。景崇文也反應過來,上前來抱住兒子。兒子還在哭鬧掙扎,他們緊緊地抱住他。她看見警察踩破了滾在地上的西紅柿,朝著他們走來。她的耳朵里灌滿了聲音,振聾發聵的聲音淹沒了整個停車場,淹沒了被警察扯開時的痛感。

不知是過了一天還是兩天,抑或是三天,她從里屋出來看到景崇文坐在陽臺的玻璃前。他像是突然間老了,縮去了身體里所有的水分,如同一根腐了的玉米稈,枯榮盛衰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懷疑他是否還活著,于是她的心痛了。她知道他比她更不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景崇文從頭至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現在的一切來得太突然。

房間里沒有開暖氣,很冷。她找來一件外衣給他搭在身上,然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說,到底是為什么?

她雙手抱頭說,兒子病了,一直病著。

他仍然沒有動,仿佛一動就會垮掉似的。到底是什么病,為什么不告訴我?他的聲音不像從他的身體里發出來,倒像是從遠處飄過來的。她說,抑郁癥,而且是重度,還有焦慮癥。

是的,為什么不告訴他呢?在兒子成長過程中,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她早就習慣了隱藏不好的那一部分自己去承受。他們為夫妻時,他不能接受兒子惹是生非,在學校犯一些孩子常犯的錯誤,無論是考試還是與別的同學發生什么,她都不會如實地告訴景崇文,他被不在場了幾乎一生。

她看見他開始哭起來,像個嬰兒那樣哭起來。她伏下身去試圖握住他的手,卻突地撲向了他彎曲顫抖著的雙膝。她也哭了起來,像他們年輕時那樣,擁抱在一起痛哭一場,也許一切就又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屋子里沒有開燈。窗外,天車呼嘯而過,亮著燈的車廂里幾乎沒有人。天車閃爍在大雪的夜里,一次又一次開向她并不知道的地方。    

蔣在:中國作協會員。英美文學碩士。詩歌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小說見于《十月》《鐘山》《上海文學》等。小說集《街區那頭》入選中國作協“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二〇一八年卷。參加過第三十六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年度小說新人獎、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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